迪戈里先生淡淡地瞟了我一眼。朱利安的黑眼睛明显继承于父亲,栗色头发却不尽然。我忍不住想,未来某一天,朱利安是否也会像他父亲一样眼神凌厉,或者蓄起胡子。想象中他下巴被卷曲的毛发覆盖着的样子让我有些好笑,于是赶紧低下头,掩饰脸上不合时宜的傻笑。
整个巫师界都将目光转向了斯班塞-穆恩,一个原本在魔法部魔法事故和灾害司端茶倒水的服务生;这位有着强硬手段的部长上台后做出的第一个决定,便是炒掉自己从前的上司、如今的雇员——前雇员——魔法事故和灾害司的前任头领,阿尔杰农·马奥尼;至于理由,照他的话来说,你永远都不能相信“看名字就不值得信任的红发男人”*。但大家心里都明白,马奥尼多年对自己前下属的忽视,在他悲惨的结局里有着至关重要的影响。我个人认为只有圣人才能心平气和地对待一个连续五年都没有提拔自己的上司,这期间每天都要早早到岗,清理那人乱糟糟的办公桌;更何况斯班赛-穆恩可算不上脾气温和、任人宰割的性格。
“请原谅我打扰了你们的谈话,”他说,“介绍一下你的朋友吧,朱利安。”
“这是阿米莉娅,父亲。”他儿子平静地说,“阿米莉娅,我父亲。”
“很高兴认识你,迪戈里先生,”我飞快地说,紧张地抚平膝上的袍子。“朱利安刚刚才说到你们——”朱利安警告地看了我一眼,“——旅途很愉快。”
我脑袋里还有些发懵,不过看到朱利安冲我一笑,我不禁再次放松下来。他捏紧我的手,表情有些疲倦。“你这话说得没错,艾米,一点都没错。”
又是个赫赫有名的大人物。但朱利安不是在炫耀;跟这类有权有势的家伙接触对他来说是家常便饭。我品味着斯班塞这名字。近两年,能在各种地方见到魔法部长怒目圆瞪的尊容:先是对角巷里贴满了他的竞选海报,“为了更好的未来,而不是更伟大的利益”,上面写着,给了赫克多·弗利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打击了他的气焰,再说“伦纳德·斯潘塞-穆恩”这名字长长一串,比两个短得可怜的单词有气势多了。
“我相信你成绩不错?”
他这一举动算是给了我个台阶下,于是我顺从地将手放了上去,触到他掌心的皮肤细腻柔软,更像是女人的手。肢体上的接触缩短了我们之间的距离,肢体上的和心理上的。朱利安弯起手指,轻轻握住了我的几根指头。他的表情放松下来,笑容也更快活了些。
迪戈里先生还是没理我。他自顾自地抽出魔杖在菜单上飞快地点了几下,没有征求我们的意见。我扬起眉毛,看向朱利安。他做了个“随他吧”的口型。他安静地转过头,望着窗外,迪戈里先生也是如此。我在两人之间来回看了几遍,不知道该怎么做。尽管眼睛朝着另一边,朱利安还是无声地说了句“别担心”。等菜单消失后,朱利安将报纸推了过去。霍尔斯特德·迪戈里一挥手,看都没看一眼儿子。
“大概和去年一样吧,先生,”我说,“魔法史,魔药学什么的。”
“抱歉。”我窘迫地说。
“太糟糕了,”我不无同情地说,“至少现在这趟旅行结束了,对吧?”
我的声音弱了下去,但他父亲似乎并没注意到。刚刚的笑意已经不知飞到哪儿去了。
藏满泥土。
我再次求救地望向朱利安,他冲我眨了下眼。我们的脚尖在桌子下面碰到一起,他微微一笑。勇气忽然回来了。
“先不管它。早餐过后,对角巷里的店铺就该开门了,你们应当趁早把课本买了,免得在丽痕书店那里浪费不必要的时间。”他说话时谁都没看,但我能感到他的下一句问话是对着我说的,“你今年会选什么课?”
那不是个问句。霍尔斯特德将拐杖放到身侧的椅子上,我好奇地打量着核桃木拐杖上雕刻的老鹰。迪戈里先生轻咳一声,闭紧双眼,似乎在默默忍耐着什么。三张菜单忽然凭空冒了出来,我不由自主地向后一撤,身体撞在椅背上。椅子在地面上发出了一声刺耳的尖叫。
“要不是父亲坚持不让我透露这次行程,我肯定告诉你了。”他解释道,“他对于自己的职位特别看重。眼看就要坐到高级副部长的办公桌后面,任何差错都不能有。他非得让我保密,”他说着叹了口气,“就怕有人想来抓斯班塞先生的把柄,或搞小动作。”
“霍尔斯特德·迪戈里,”他说,“阿米莉娅小姐。现在,请原谅,我想用早餐……你们也是吧。”
有人在我身后轻咳一声,明显是朝着我们这边。我马上像触电了似的将手从桌上缩了回来,脸涨得通红。一名约莫五十出头的男人不紧不慢地走到我们两人身旁,没等邀请就拉过把椅子,坐下来时动作极为优雅。我隐约意识到,他是屈尊在我们身旁坐下来的,尽管他还什么话都没说。男人的五官与朱利安极其相似,只不过多了架单片眼镜在鼻梁上,唇上的八字胡有些突兀地两端上翘,故意修剪得中宽外窄。他脸上满是饱经沧桑后留下的皱纹,我不禁怀疑他是否比自己看上去的要年轻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