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起汉字的横竖撇捺。于是钻进图书馆,站在中国古典文学的书架下,呼吸古老而温厚的味道。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
    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
    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
    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
    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
    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反。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他一笔一划,恭恭敬敬地把那些繁体字抄在本子上。
    那些复杂的笔画,让暮怀君生出一种安全感和归属感。
    相思,相思,相思。
    这就是相思吧。
    思念故土,思念故人。
    他把抄下来的诗带回,站在树下,对着明月,轻声用普通话念出来:
    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反。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暮怀君的名字,不正是从这句诗脱化出来的吗?
    怀君,怀念的是谁呢?
    或许是他的母亲吧?是父亲的妻啊。
    暮怀君想到这里,悲从中来,竟觉得自己不过是一个从未谋面的女人的替身罢了。
    父亲给他的爱,有一半是惦念远走的母亲吧。
    心好像被无情地撕裂了,泛起难以抑制的痛楚。每一个字,都像小针一样扎在他的皮肤上,让他四肢发麻,疼痛抽搐。
    暮怀君,仿佛大千世界里的蜉蝣,在灯光与人群中逐流。
    水晶一般的橱窗里陈列着琳琅满目的奢侈品,人群里流淌着他听不懂的粤语,黑曜石与黄金的手表在他们袖口冷漠而高傲地焕发出光彩,钻石与白金的戒指在她们手上折射出摄人而排斥的恐吓。
    大街上,仿佛一切都倾斜颠倒,文字在扭曲,左右在拉扯。人们全部靠左站,车门出现在不顺手的那边,左侧超车总让暮怀君下意识地恐惧车祸。白发苍苍的老司机说着英语,fastenyoursafebelt,一切都是那么失常。扶手电梯的速度很快,好像慢了就要摔倒,即使如此还是有人跑楼梯,上到路口,一眼看见20%off的招牌。又颠倒了!
    暮怀君如饥似渴地读着古文,在英式独栋宿舍下,背对喷泉与蔷薇:
    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
    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
    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
    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
    直到黑暗也微笑起来
    暮怀君总归是个十分坚强的孩子,他宁愿因为忍耐而迷失自我,也不愿展现出世俗所谓的脆弱。他还来不及细细分辨那些如藤蔓一样、日夜纠缠他的思绪,还来不及剥离那些过剩的意识,就沉沉睡过去了。
    梦里,他变得比羽毛还轻盈,在湛蓝的天空下飘荡。
    “我吃不下。”
    暮怀君对食物失去了欲望。
    新学期伊始,他还能吃些意面、烩饭。可他低下头,看见粘稠的芝士、柔软的海参后,觉得十分难受,就不能再下咽了。他便闭着眼睛吃,而又觉得食物像石块一样,硌得嗓子生疼,都堵在心口消化不下去。早晨与下午可以吃些,中午那顿是不必了的,况且餐厅混杂着不同国籍的人,他不愿意去。后来,早餐也不必了,一块饼干足够。他不常运动,一天下来也不感到饥饿,晚餐一个面包就能果腹。再后来,午餐开始咽不进去了,青菜会卡在喉咙里,米饭会哽在食道里,他便只吃粥与果冻。
    体育课饮食
    2018年3月新学期
    这一年,暮怀君念大学二年级,下半学期。
    寒假过后,暮怀君还不至于忘记:这座灰头土脸的城市,有个叫路遣的人。
    暮怀君用拇指摩挲着手机屏幕,心跳快起来。暮院林送给他的手表在袖口散发出幽蓝的光泽,暮怀君看一眼时间:五点四十四。
    他仰在座椅上,好像昨夜的喘息还在他的颈窝:路遣也会叫我舔吗。
    暮怀君为自己出格的想象而颤栗。
    “小君,好久不见!吃饭没有?”王麟嵩在宿舍外招手。
    暮怀君好久没听到这个称呼了,他点点头:“嗯。”
    屋里散发出拥挤物品堆砌出的味道,白炽灯把陈旧的书桌铁床照得如乡村纪录片一样凄惨。
    暮怀君一身喧哗的装束,在这过分平凡的世界里安静下来。
    “我还有点事,出去一下。大概…今天不住宿舍。”暮怀君犹豫两秒,还是把行李箱拖走了。
    外面冷风吹得他瑟瑟发抖。树仍旧光秃秃的,这里的冬天实在漫长。去年走的时候,也是这么冷的天气,路边有亮晶晶的冰块。
    不知为什么,回到这座城市,暮怀君又想念起路遣来。他走到路遣所在的办公楼楼下,想起路遣的样子,竟笑起来:什么时候,能再见到他就好了。
暮怀君的心事有点甜美,他把这份期待掩饰得